伯魯見我面有難色,笑著把嬰兒放到了我手上:「阿拾姑姑的禮啊,咱們二十年後再問她要。」
我手足無措地抱著手上軟綿綿的嬰兒,一時間全身僵硬,深怕不小心就會傷到他。
「你想給大兒討什麼禮啊?」無恤笑問道。
「等我大兒行了冠禮,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兒,到時候定要羨慕死天下男兒!哈哈哈……」伯魯說完一個人樂開了。
無恤把孩子從我手中抱了起來交還給伯魯,一字一頓道:「她的女兒如何能嫁你的兒子?兄長真當糊塗了。」
他這話一出我和伯魯皆是一愣,旋即伯魯一拍腦袋,連連向無恤賠罪:「那就問阿拾姑姑要個妹妹,到明夷叔父家娶個女兒,也一樣漂亮。」
我明白過來後,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趙無恤,然後摸著嬰兒柔嫩的胎髮輕聲道:「回頭阿拾姑姑給你綉套襁褓做賀禮可好?」
話音剛落,小嬰兒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。
「這麼小就認得哪個是美人啦?好色之徒啊!」伯魯大笑著把孩子交給身旁的侍妾,然後拉了趙無恤,小聲道:「你跟我來,有事情與你商量。」
我見狀也忙起身告辭,獨自回了城外趙鞅賜我的那個小院。
雖然拜師之禮後史墨在太史府里給我新開了一間院落,但住在別人府里終歸沒有澮水邊獨門獨戶來得安靜自在。因此,從黃池回來後的半個多月時間裡,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著史墨、尹皋學習陰陽八卦、五行占星之術,吃了晚食就騎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里睡,日子過得倒也平靜舒坦。
時間轉眼已到夏末,澮水邊的野荷開了一茬又一茬。夜裡的河風已有稍許涼意,但白日里大日頭曬著依舊暑氣逼人。這一日黃昏,陰雲密布,一場大雨澆滅了地上的熱氣,我索性把院門、房門大開,自己拿了一張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涼。
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裡,趙府送來的兩個小婢子把無恤種的那兩株木槿花照顧得很好。這會兒,翠綠色的枝條上三三兩兩地開了好幾朵花。白紫相間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,嬌慵地垂著頭,似羞赧的少女飲了夕陽釀的酒,醉得嫵媚。
木槿,是阿娘生前最愛的花。每次路過別人家的庭院,若有兩三朵花開到了牆外,她就會抱著我在那兒站上一會兒,痴痴地望著。鄭衛之人將木槿喚作「舜華」,它那一瞬間的華美,像極了母親的愛戀。朝開夕謝,花朵再美卻只開一日。
往常我出門時,它已經開了,晚上若回來遲了,它便已經謝了。好好的兩株嬌花,卻無端叫我平添了許多感傷。
可這兩日因為天氣炎熱,我一直留在院中,才發現原來木槿的花期雖只有一日,但卻日日能開新花。每一日清晨,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態迎接新一日的朝陽。我忽然覺得在這細弱的花枝下隱藏著的這份堅定和執著,才是阿娘真正愛它的理由。
「無恤啊,這小兒若是不說話,日日這樣倚門坐著,就是讓我把心掏出來給她都行啊!」燭櫝右手按劍站在院門口長嘆了一聲,「可惜啊,終歸不是個啞巴!」
「你們怎麼來了?」我剛想穿鞋下來迎他們,無恤忙抬手道:「你就別下來了,地上濕,別污了你的鞋。」
無恤和燭櫝笑著進了院子,在他們身後又陸續進來七八個佩劍的遊俠兒。我的小院子立馬就被擠滿了。
「再拿兩張蒲席來!」我吩咐了婢子,自己又進屋搬了兩張小几放在門口,「這會兒雖剛下過雨,但屋子裡還有些悶熱,大家不如就坐在這兒聊吧!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壇漿水,都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氣。」
「你別忙了,坐下吧,讓婢子去端。」無恤拉了我的手,讓我坐下。
燭櫝咧開一個大笑臉湊到我們面前調侃道:「去了黃池才兩個月,怎麼跟老夫老妻似的?無恤,你到底做了什麼,得了美人心?」
「燭大哥不要以為人人腦子裡想的都和你一樣,見到女子便是情啊愛啊,難道女子就做不得摯友了?」我把婢子捧來的漿水倒了一大碗遞到他面前,「多喝點,醒腦子的。」
無恤聽了我的話垂下眼帘,淡淡道:「說正事吧!七天後,我們從新絳出發去雍城,到了以後……」
刺殺太子鞝的事,無恤早已做好周密的打算。事成之後,參與之人都可得金五十。刺殺之事分工其實有輕有重,有安全些的,也有危險些的,但眼前的這幫人對趙無恤言聽計從,沒有絲毫疑慮,皆是一副性命相托的樣子。
「你覺得這計劃可還有什麼紕漏?」無恤講完,轉頭問我。
我抿唇笑道:「沒什麼紕漏,只是據我所知,太子鞝當初意圖攻晉之時,曾瞞著秦伯將渭水以南的大片土地許給了巴蜀兩國,如今仗沒有打成,債卻不得不還。」
「欠沒欠債都是那秦太子自己的事,與我們何干?」燭櫝解下腰間佩劍,兩腿一盤箕坐在香蒲席上。
無恤沉吟片刻對我道:「你是怕巴蜀兩國逼秦太子割地,秦伯卻不許?」
「嗯,當初秦、晉、吳三國若是開戰,秦國得了晉國的地,那秦伯忍痛舍幾座城給巴蜀也是無妨。可太子鞝這次卻是無功而返,巴蜀兩國軍隊也分毫未損,秦伯自然不肯平白割地。對太子鞝而言,巴蜀兩國乃其外患。咄咄逼人,覬覦他儲君之位的公子利則為內憂。」
「內憂外患之下,你怕他會聯合巴蜀,謀反奪位?」
「這正是我的擔憂,若你們到秦國時,碰上戰亂……」
「那到時候,我們要做的就不是暗殺,而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了。」無恤臉上毫無懼色,反而沖幾個遊俠兒笑道,「你們之中,可有人怕了?」
「怕什麼!到時候,爺這顆腦袋就不只五十金了,讓他們秦人花一百金來買!」一身型高壯,袒胸露背的遊俠兒朗聲笑道。
「好,若果真如此,事成之後,一人便得百金!」無恤高聲允諾。
商量好了出發的時間和地點後,遊俠兒們就各自騎馬離開了。無恤抱著我送給他的漿水,站在院門旁:「這個我帶回去喝,今日來你這兒果然沒有白來,我就知道你這小兒總能找出我的紕漏來。」
「那你可得慶幸我與你從來是友非敵。」我倚著院門笑道。
無恤眼神忽的一凝,倏爾又笑道:「七日之後,我派人來接你,莫要帶太多物什,你的東西我自會幫你準備好。」
「好。」我點頭。
「那我走了!」
無恤翻身上馬,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韁繩:「澮水到風陵渡雖是順流,但從風陵渡到雍城卻要改走陸路。這樣在路上耗掉半個月,到了秦國可能真的已經開戰了,你千萬記得要帶上甲胄。還有,秦地比晉國要冷許多,記得帶上厚點的夾衣。」
無恤聽我絮絮地囑咐著,眼中有五彩閃爍的光暈,他從馬上俯下身子,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頭髮:「你以為我沒想到這些嗎?啰嗦的女人,我不會讓你凍著的,走了!」說完,一踢馬肚,一騎絕塵。
在我拜別史墨和尹皋後的第二日清晨,有趙府的馬車來小院接我。
我囑咐了婢子幾句後,就背上包袱跳上了馬車,剛一掀開帷幔,卻發現車子里居然端坐著一個頭梳雙高髻,身穿赤色黑緣曲裾深衣,腰配長劍的女子。
「原來你就是那個讓荀姬夜不能寐的秦女啊!」我還未來得及開口,女子已經用一雙杏眼在我臉上轉了一圈,脆生生道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女子佩劍實屬罕有,我不由地多打量了她兩眼:「太史門下弟子,子黯。敢問貴女是?」
「趙家的老姑娘,伯嬴。」女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,朗聲道,「坐吧,我聽卿父說過你的事,看著倒是個讓人喜歡的孩子。」
「謝貴女!」我行了一禮,挪到她身側坐下。
馬車跑在顛簸的路上,伯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笑,笑得我渾身不自在。
「貴女可是覺得我這身裝扮太奇怪了?」我此刻一頭長髮用金瑗在腦後束成了馬尾狀,身上穿了一套墨綠色的男式儒服,裡面又加了一條胡人的褲子,看起來是有些奇怪。
「不是,就是覺得你好看。」她伸手撩起我垂在身後的長髮,輕輕地摸了兩把,調笑道,「晉國若有男子長成你這樣,我就不用去秦國找什麼良人了。子黯,你既是秦女,可曾聽說過秦將軍伍封?」
既然決定要回去,有的人有的事就避無可避了。我點了點頭,緩聲回道:「在秦國時曾有幸見過伍將軍一面,他們府里有人還說我長得像將軍收養的一名族女。」
「他有個長得像你的族女?」伯嬴放下我的頭髮,按劍低頭笑道,「這下可得換我以後夜不能寐了。」
「我聽說伍府的族女半年前落水死了,貴女無需介懷。」我語氣平靜,彷彿口中說的只是千里之外與我無乾的一個人。